辛隅

最近可能什么都写

景彦/此时遥遥

*summary:架空神仙paro,人物设定捏造。

*warning:狗血、长且慢热,文盲写作。脑洞很怪、废话很多。

  

全文较长,共3w字。

为保证阅读体验一发放出,希望有人能耐心看完,非常感谢! 

 

 

1

 

九重天上,祥云熠熠,霞光自东向西逸散,笼罩琼楼,显出一片宁和之态。

数百年来,无论是天界、人界还是幽冥鬼界,皆是海晏河清,一番盛世太平之景。然而,正如人类闲了便爱生懒病、嚼舌根,九重天上的神仙们无事时也爱凑些热闹,近来流行的话题便关乎某位新晋小神仙,彦卿。

围绕彦卿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多半是夸赞,少年英才,剑术超群云云。也有些许怀着看乐趣的心态嚼着八卦:比如今日又是哪个老东西被彦卿手起剑落打了个落花流水、再比如这彦卿若是对上西南边罗浮的神君阁下,又能对上几招?

立刻便有人接话道:那也得见得到神君才行啊。

……是了。神君阁下名讳「景元」,也是奇人一位。据传数百年前那场神魔战争,他一人率兵、手持长刀,横扫了整个魔界,人送美号“神策将军”。是以直至今日,三界中仍然没有“孱弱”的魔界一说,因为景元只要还活着一天,那群魔族便吓得千百年不敢出世。

景元将军整顿天界秩序,定下诸般规则后,便开始做起了甩手掌柜。公务,只要不是特别重要的——和平年代,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他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下属处理去了。至于神君本人,则不常露面于人前。

琼浆盛宴——太麻烦,不去。

太卜司每年一度的朝祈卜算——符卿本事厉害,由她说了算。

天界大大小小几百位神官聚在一起作述职报告、展想未来的盛会——将军、将军,您在听吗,怎么看起来像是要睡着了?

凡界有句话说的好,人太闲会闲出鸟来。这不,策士亲眼所见,将军那头顺滑的银发底下就钻出好几只小雀儿。

此事放下不提,最近九重天上没什么要紧事,故而众仙已有许久没见过景元身形,只当他要么呆在殿中修身养性,要么寻了哪个好去处打发时间去了。

……关键是,顶头领导的事谁敢管呢。

 

话又说回来,除开神君,被诸位神仙此般关心厚爱的小神仙彦卿,约莫几个月前由人类之身飞升天界,震撼了大半个九重天,没被震撼的剩下一小半要么是在休眠,要么是在打瞌睡。

同凡界相似,归于九重天的神仙也需过日子。凡人讲求金钱,他们讲究香火,听见凡人祈祷求神的声音,纷纷争着抢着要托梦显灵下界除妖,得到信徒还愿后,那些香火就会化为神仙手中实质性的财富——功德。拿着这些功德,诸位神仙便能将自己的府邸修的更气派一些,每月从工造司和丹鼎司多薅点羊毛。

作为一个内部竞争激烈的职场环境,九重天自数百年前起便不纳新了。毕竟跟常常因为各种原因莫名嗝屁换代的人间皇帝比,神仙的寿命可要长得多得多,简单来说就是不怎么需要培养接班人,天庭内部结构自然达到饱和。故而审核升迁的仙神将飞升门槛定得格外高: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经历过至极至烈的情感考验、在人间的名声堪比帝皇……

以上种种皆可以不提,毕竟从十王司上传的命格簿来看,这样的人才每隔百年就能出上一个。阻止凡人飞升的关键在于——仙缘。仙缘不是随便就能得到的,一个清冷孤高,被母亲背刺完又被老婆背刺的剑术天才皇帝,即便符合前三种条件,若没有在位神仙主动点拨,便也只能靠着龙椅孤高地死去鬼界投胎。

故而,九重天众仙瞅见彦卿飞升的反应正如嘴巴里吞了个整鸡蛋——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他们的震惊如群山叠峦、层层递进。首先是震惊于这千年难得一遇的天庭新血液竟如此年轻,不知是受了在场哪位神仙点拨,随后转念一想,不太对劲。且不论谁有那股子闲心从凡界放人上来与自己分那点可怜巴巴的香火,就说少年这年龄,再看看那胸前挂着的长命锁,脚腕上系着的红绳,倒像是哪位神君留在凡界的私生子。

“私生子”推断一出,立马得到高票支持,众神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却始终无法盖棺定论。原因无他,又是九重天定的规矩——从凡界飞升上届的小神仙,皆会在升仙途中忘记前尘往事,为的便是斩断过往恩怨纠葛、避免人仙虐恋的狗血戏码频频上演。

自古以来,凡人求道成仙飞升,皆是为了一个“求”字,即便忘却身前事,在获得仙身、金光普度的同时,那些压抑在心口千千百百日的诉求,会凝聚成一句「箴言」,决定其日后在九重天上所行命途。

比如,常年在寒池钓鱼的那位白眉老翁,飞升时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想静静”,这一静便是几百年,讲求一个愿者上钩;再比如,太卜司工作最勤快的那位司命君,飞升时嘴里喃喃不忘“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于是连着几百年诸位神君下凡历情劫的命格都是她写的,跨越身份、跨越性别、跨越种族的凄美爱情令人动容,而个中酸楚只有本人清楚。

再再比如……围在少年身边,将玉界桥堵了个水泄不通的神仙们,正竖起耳朵等着听少年开口的第一句话。

既然是私生子,最重要、最难忘的事情不过找到自己的亲爹,从此过上飞黄腾达的官二代生活吧?或许能趁这个机会听到些八卦秘辛,好事者们自然不会错过。

 

少年睁开眼,琥珀色眸子干净、纯粹,如一块初次打磨的璞石。众人眼巴巴地瞧着他撑着胳膊从地上坐起,眼巴巴地看着他从空中拟出一把长剑,又眼巴巴地听着他开口。

“……我要做这里剑术最强的人。谁来应战?”

剑鸣声泠泠,穿透寂静空气,传进在场每个人耳中。这哪里是璞石,这分明是一柄开了刃的宝剑,不像是来找爹的,倒像是来寻仇的。

于是,众仙合不拢的下巴又向下垮了一个等次。

少年很快便用手中的剑帮他们接好了松垮的骨头,末了归剑入鞘,闲闲揉了把肩膀,惋惜道:“神仙都这么不能打的吗?”

众仙无语凝噎,有口难辩。

你这开口便喊打喊杀,走的是武神命途,行的是剑客之道。九重天上上下下太平了数百近千年,只讲功德不讲武德,哪还有神仙精研武艺?

当然,诸位神仙是要面子的。打不过便推脱自己不精于此道,此时再搬出另一座大山亦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众口烁金、言之凿凿。神君千年功德一朝之间传颂颇广,好事者称其英明神武云云、强健能打云云,活像拜入了什么邪教,众仙得承认自己年底述职时马屁拍得都没这么起劲,末了还要加上一句欲扬先抑:将军这么厉害,我们连他一根小手指都比不上,就你一个毛头小子,能在他手下接过几招?

果然,听了这话,少年不恼反笑,亮晶晶的眼神底下藏着的是觅得敌手的喜悦。他顿时觉得面前这群虾兵蟹将同他们手中那堆破铜烂铁都不香了,长剑化作流光隐入空气,连嘴里念叨的那句都换成了:

“我要打败景元,做天界第一!”

听听,连敬称都不加呢。

 

 

2

 

这可气坏了九重天上以神君马首是瞻,为神君美名奔波游走的另一群人。居然有人敢直呼神君大名,还扬言要击败他,哪里能忍?相较想什么说什么的诸位神仙,这群人显然更加有组织、有纪律,打败景元言论流出的第二天,彦卿便收到灵鸟衔来的一封短笺。

他虽然年纪小,认的字却不少。打开信笺,入鼻便是淡淡花香,折了三折的宣纸形容秀气,绢花小楷字字分明:明日午时,「浮云小榭」一聚。

浮云小榭是哪?少年心底升起淡淡疑惑。

不过天界秩序良好,这看起来也不像什么诈骗信函,要不便依言赴约?

 

翌日,问了一圈巡逻天兵,彦卿左拐右拐,足足绕了六七个弯,才在最后一位天兵狐疑的视线注目下拐进最后一个巷口,停在一扇其貌不扬的朱红色小门前。

上方倒是挂了个挺大的牌匾,上书:景元将军粉丝同好互助协会。开头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紧巴巴地凑在一起,像是被涂掉重来过。

彦卿:…………

原来这便是「浮云小榭」,真是闻所未闻的天庭文化!

犹豫着,犹豫着,彦卿还是抬手敲敲门。一个清亮的女声自门内传出:“知常曰明——”只念了上半句便戛然而止,剩最后一节尾音长长拖着,似乎在等着什么反应。

彦卿眉目微敛,头脑飞快开始运转。

对暗号?成语接龙?

他皱了皱眉,试探道:“……明天再来?”

门内传来“叮铃哐啷”的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推开的声音,彦卿眉心一跳,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下一瞬,朱红小门由内自外被推开,一抹青色影子飞射弹出,体量小,气势大,所及之处卷起烈风,足足将彦卿面前的地砖出撕一道裂缝!

好巧的劲!

彦卿在心底叹道。他拾起那枚落在地上的玉子端详片刻,什么也没看出来。

青背白面,上面还画了只鸟,握在手心冰冰凉凉,触感挺好。

“……哼,答错了,来者何人?”

少女以锦缎束发,辫子上坠了只毛绒团雀,翡翠眸子魄力十足,见一击未中,十指并起又摸出几张牌来。彦卿不想受这无妄之灾,忙声制止:“等等,我是收到邀约才来的——”

“邀约……啊……是有这么回事,”少女动作顿住,眸子眯了眯,“字条上没写暗号么?”

“没写。”彦卿如实道,从袖口摸了半晌,掏出那张折得乱七八糟的字条,递上前去供人细细审看。

“呀,忙着打牌,竟是忘了写!”少女惊呼一声,忙收起双手,吐了吐舌头,“我叫青雀,先前多有得罪,误了不少时间,我这便带你去见大人。”

彦卿虽然一头雾水,还是耐着性子跟着名为“青雀”的少女前行。

 

从那道狭小朱门穿过,途径一番狭长连廊,再豁然开朗时,别有一番洞天。高墙玉苑与亭台楼阁悉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以金色符箓织成的宽广仙道,缥缈仙气缭缭绕绕,待云雾散开,露出九重天上护生大阵的撼人一角。

彦卿没在九重天待过多长时间,却也听过这地方赫赫大名。太卜司,主卜算、掌命格,九重天上权能最大的部门。有传言道,一个神仙若想今年香火赚的多,需在开年时找太卜大人算上一卦,卦好,那便不是自己找活干,是活来找你;卦不好,那今年什么都别干,下界历劫都得走畜生道。

彦卿心里门清儿,太卜找自己必然不是闲来无事要算上一卦,此般阵仗,必有要事相商。

果然,身材娇小的粉发女神仙清清嗓,一本正经地严肃开口:“……休否,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乾……”

彦卿茫然道:“休……休什么?”

“哎呀,太卜大人,说点人话。”青雀一拂刘海,尾音懒散,“别说这小子听不听得懂了,我听着都累!”

“咳……你这孩子,剑术高强,天赋卓绝。的确,除了景元,没人能……”符太卜不咬文嚼字时,看起来颇为亲切。但她顿了顿,话锋一转,陡然严肃,“但,景元不在天界。”

 

符太卜日理万机,便长话短说。原是景元将军闲来无事,上太卜司算了一卦,符玄摸着下巴沉吟半天,说将军危矣,您今年悬了,不如早点退位让贤。

将军闻言眼皮都不抬:符卿哪里的话,一茬归一茬。这不是隐患未尽,我哪敢将烂摊子扔给符卿?方才你说危矣,是生了何变故?

符玄叹口气:我算到将军命中注有一劫,至于是情劫还是死劫,全看造化。

即便是神仙,有本事知晓天命,却也难以违抗。景元惯以不变应万变,只是微微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劫难会会便是。若成,便回九重天继续做那闲散将军;若不成,化作一抷土也无甚大碍。

不顾符卿阻拦,将军大手一挥,主动下凡历劫去了。

此事本应在此便告一段落,将军历他的劫,符玄卜她的卦,相安无事。但“劫”之一字之所以令天上众仙闻之色变,皆是因为其中变故颇多,难以预料。比如说,将军此番下界,历的乃是情劫。

就像凡间话本子中写的那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股脑栽进感情的漩涡,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下凡都难以招架。若扛过此劫,勘破红尘,便得道升仙,修为大增;若扛不过,那便同凡间万万千千痴男怨女一般,三千青丝暮成雪,对镜空垂泪。

听到此处,彦卿心底已大约有了判断:莫非,传说中英明神武、运筹帷幄的景元将军,也渡不过感情那道坎,正在下界捧着那佳人赠予的坠子默默流泪?

虽未真正见过景元其人,彦卿倒也从九重天上流传的那些画像与逸闻中大致对其形象有个推断,纵称不上情场老手、纵横花丛,但也能算是游刃有余、气定神闲。

因受了情伤而汲汲惶然的模样……无法想象,怎么说都无法想象!

符太卜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彦卿在想什么,冷哼了声:“他垂个什么劳子的泪,摊上他这破事本座该垂泪才是!”

青雀接过话茬,嘻嘻笑道:“太卜大人的意思是,你想偏了。将军大人自然不会被什么情劫所扰,事情是这样的……”

 

不同于凡人转世投胎,于鬼界十王司喝一碗汤水忘尽前尘,便能从头来过,下辈子分到什么样的命格全靠运气。神仙下界历劫,那一辈子的情节都是事先写好的,九重天上负责此事的正是符太卜……手下的小仙青雀。

太卜司琐事太多,这么一个机敏灵巧的下属深得符玄厚爱,只是时间一长,她便发现少女还是不同常人。来天庭后染上摸鱼打牌的毛病不说,符玄点青雀飞升时,她年方二八,正是爱读书的年纪——流传于市井街头的那些话本子她天天看,随口便能编出个刻骨铭心的故事来。

恰好当时司命一职空缺,秉着能者多劳的原则,符太卜点点头,景元将军挥挥手,青雀便干了这兼职。

“我将命格簿子递给将军时,他头也不抬便应了好。”青雀幽幽开口:“我还说这工作缘何这般轻松……原来是将军他压根不按我给的剧本走啊!”

“事已至此,再感慨也无多作用。”符玄揉揉眉心,只想把这麻烦事赶紧讲完,“命格簿写好便无法修改……总之,本座需派一位神仙下界助将军渡劫。”

话都讲到此处了,彦卿哪里还不明白符太卜找自己意欲何为。不管怎么说,出了岔子就该解决,符玄的思路没有问题,只是这人选……?

他也觉得这事麻烦,张口问道:“为何找我?”

谁知青雀一脸理所当然:“你不是景元的粉丝吗?”

彦卿只觉得茫然:“我没……没说过吧?”

青雀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二人一路穿来的长廊小道。曲径通幽、九曲十弯,论观感的确称得上“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说法,单就看那门牌,任谁也想不到尽头竟然通往气宇轩昂的太卜司。

等等……那门牌?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彦卿微微一笑,不想背这锅:“若是早知道赴约去的是这种奇怪地方,我说什么都不会来。”

“哎,话可别说的太死……”青雀道,“就算这不关你事,在大庭广众之下喊着‘我要打败景元’总是你干的吧?”

彦卿心情平静,坦然道:“是。”

“老实交代,你当时心里想的什么?”

彦卿略加思考:“……天界的神仙确实没几个能打的,要是能打赢这个叫景元的,我的剑术便已臻化境,无人能敌。”

“还有吗?”

彦卿愣了片刻,疑惑道:“还应该有什么?”

青雀循循善诱:“你不觉得他长得有点好看?”

彦卿老实道:“我没见过他。”

“那你不觉得他的故事听完,心生憬仰?”

“……”彦卿张张口,纠结片刻,点头,“有点……但主要还是觉得他剑术了得。”

“能不能少提两句剑,”青雀差点要翻个白眼,“你难道不想籍此接近他,来段仙界人人羡艳的姻缘故事?”

“不想。”彦卿矢口拒绝,“……感情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青雀:“…………竟然断情绝爱到此般地步,好狠!”

她一脸今非昔比,孺子已不听管教的模样,唉声嗟叹,捶胸顿足。彦卿瞧她这幅样子,只觉得颇为奇怪,难道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话吗,还是说,他本该对景元有点什么余的想法?

少年已在心中埋下疑惑的种子,只等着时间来揭晓答案。

这边青雀还在挣扎,又要问道:“那你觉得……”

她还没侃累,符玄已经听累了,木着一张脸,摆摆手便走,只留下半句尾音飘散在空气中。

“人本座见过了。青雀,景元的事便交给你来办,还有,少打点牌……”

 

 

3

 

觥筹声响,红绸漫天。

风声,碰杯声,脚步声,树叶摇动的沙沙声,布靴踩过树枝的声音,女子腕间银镯相撞的脆响声……

不对。

不是这个,再等等。

彦卿靠在将军府后院的假山上闭目休眠,怀中宝剑静静搭在肩上,淡蓝色剑穗被微风吹拂,轻轻荡起一缕。

这是他下界的第三日,正好赶上将军府大办喜事。彦卿乔装混进前来庆贺的宾客中,还算顺利地潜进了内宅。其实彦卿本不乐意来淌这趟浑水,纵然嘴上喊着要打败景元,到底这事也与他无关,何必多此一举,劳心费神?

但青雀不愧是纵横牌场的老手,洞察人心、对症下药的本事无人可比。彦卿想找景元打架,她便微微一笑,说道:“景元毕竟不在天庭,你想找他打架,最快的法子便是下界去找。神仙下凡皆会被约束仙力与修为,完全不用担心受伤的问题,最不济你们也能打个平手。”

瞥见彦卿神色犹豫,青雀乘胜追击:“但既然都下界了,不如帮了将军这忙,也算是送一份顺水人情。若你日后还想约别的对手,以将军的名望与威信,还怕找不到?再退一步讲,有了这人情,你想要将军当陪练他也是万万不好拒绝的。”

彦卿在“短时之痛”与“长期陪练”二者间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青雀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手一挥,打牌去了。

彦卿眉头微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太卜大人临走前说什么来着?

 

依青雀所言,景元将军下凡历的这个劫,说复杂也不复杂,关键便在于和情劫对象的相遇。

剧本里,景元是个没什么功绩也没什么志向的闲散将军,平时兴趣遛鸟赏花听戏,就靠着巴结狗皇帝每月发的那点赏金和俸禄过日子,唯一惦记的是陪狗皇帝下江南时偶遇的某位侠女。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可皇帝昏庸引发民愤,身为狗腿的将军也难辞其咎,竟于大婚当日被人行刺。

将军岂止是震怒,可红盖头一掀,赫然是他在江南时遇见的那位侠女,当下便撤了包围,柔情似水。侠女本抱着必死的心态前来,见事情有转机,声泪俱下、一五一十地控诉起来。美人垂泪与常年压抑在胸中的家国豪情双管齐下,将军赫然转头,决定造反!

正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将军于朝堂周旋,蒙蔽圣听,侠女暗地里替他收兵买马,本该是一副欣欣向荣之态。但好景不长,事变陡生,一次不慎,侠女被皇帝的人抓住,受尽折磨而不愿出卖将军。将军此时已心如刀绞,一面对着皇帝虚与委蛇一面还要装作不认识侠女,胸中怒火熊熊而烧。

终于,在将军暗中周旋下,侠女寻了机会逃出,与将军重逢江南。二人渡的还是那条江,泛的还是那只舟,只是多了一圈拉弓包围的人。原来这场有意为之的重逢是皇帝的引蛇出洞之计,目的是逼出幕后之人。关键时刻,侠女提剑自刎,鲜血如寒梅凋落,淅淅沥沥洒于江面。空气中,惟余绞心之人的怒吼与叹息……

接下来的故事便不用多讲,将军赢了江山却失了挚爱,于寂寞冷清中过完惶惶余生。

青雀讲完这剧本时,牌桌上女仙抽抽泣泣趴成一团,皆被这跨越家国的生死爱情感动得无语凝噎,只有后方靠在凉亭柱上抱着剑的彦卿,眉头微微蹙起,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似是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青雀起手摸一把牌:“哎呀,胡了!”顿时心情大好,扬眉问道,“你想说啥?”

彦卿沉默了一会,还是说:“……既然后面这么多弯弯绕绕,为何一开头不将那狗皇帝的头直接砍了?”

青雀牌都不摸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是情节设定,情节!没有反派怎么推动剧情,主角怎么发展感情?”

“……行。”彦卿勉强应了,再问,“那我要做些什么?”

“你过来,我细细同你说。”青雀招招手,再叹一口气,“你这性格,可千万别图省事随便把哪个人砍了!”

 

之所以说出了岔子,便是因为下界的景元将军一开始就没遇见过侠女。皇帝下江南游玩时,他托词称病,在府中逗了半个月鸟,丝毫没有出门结识新缘分的打算。眼见着大婚日子将近,将军和侠女彼此压根互不认识,再这样下去,别说虐恋情深,景元将军只怕是要和鸟过完一辈子。

彦卿的任务便是将歪掉的剧情扭正过来,确保来刺杀的侠女顺利掉包新娘,于洞房花烛夜和将军不打不相识,引出将军决心造反的主线。

因没有先前的惊鸿一瞥做感情铺垫,青雀担心景元会直接杀掉侠女,便心生一计——由彦卿来做恶人。恶徒入室挟持侠女威胁将军,侠女流露出的不屈精神打动了将军,于是情愫暗生……总之身为男女主角的姻缘线还在,不愁他们搞不到一块去。

由彦卿混入将军府为始,一切顺利。他靠在假山上阖目听了会声,直到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闯入耳膜,心脏忽然像被无形之手抓住般剧烈收缩起来。

彦卿额上渗出一滴冷汗,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应当没错……这便是景元的脚步声。只是在下界以凡人之躯便有如此强大的压迫力,该说不愧是神君吗。

少年咬了咬唇,眼底写满跃跃欲试。心脏处涌出的压迫感已经消失,抱着剑的手指紧缩,下一瞬,整个人没入垂垂夜色。

纵然仙力受限,彦卿实打实的一身武艺足矣他悄无声息地避开守卫,只身潜入洞房。屋内喜烛静静燃着,新郎官还未到,彦卿突兀生了股先入为主的思绪——用剑柄挑起那红盖头瞧瞧底下究竟是何方绝世佳人,值得景元将军三媒六聘抬进府邸?

……不对,时机不对。不该想这些有的没的。

屋外脚步声近了,彦卿强压下翻飞的思绪,身形一闪,滚进了窗边拉了一半的红绸帷帘中。

屏息凝神,敛目轻念一段口诀,青雀的声音便如实质般在脑海响起,相伴而来的还有玉石相碰的脆响。这是九重天特有的联络法诀,只需低微仙力便可维持。

「……欸欸,怎么样了?」

彦卿留意景元的脚步,回道:「快到门口了,新娘就在左手边三步,一息便能拿住。」

“……这儿不用你们伺候了,散了吧。”

彦卿刚说完,便听见景元懒洋洋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像根轻飘飘的羽毛惹得他心绪难宁。

「怎么了?」

彦卿缓了一会,迟疑着开口:「……他把侍者都屏退了。」

等了一会,青雀没有答话,似乎牌局正陷入焦灼阶段。彦卿干脆不再分神,专心注意景元的行动。门被轻声推开,还是那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就是现在!

彦卿飞身跳出,仅仅一息之间,揽起床铺上的新娘,抽出长剑横于颈前。他位置算得刚好,景元与他的距离够他向侧方脱身,却不够对方夺剑反杀。

“别轻举妄动,否则我砍了她的脑袋!”

喊出这句台词时,彦卿莫名觉得有些羞耻。青雀设计的剧情怎么这般……不是很适合自己。

好在景元还挺给面子,当下便顿住脚步,两只手松松抬起半举在空中,金眸眯起,笑意不及眼底:“阁下想叫我做什么?”

做什么?

不太靠谱的“绑匪”彦卿一愣,他好像没记过这台词。按照青雀所说,他跳出来劫持了新娘后,对方会开始猛烈挣扎,与他进行一番搏斗,介时他只需假装被伤到,寻个空隙溜走,留给侠女和暗生情愫的将军一点相处空间。

但是……剧情不太对。这新娘怎么不喊也不叫,也不挣扎一下的?

彦卿正想着,青雀似乎是从牌局中脱身出来了,开始回答他方才的疑问:「忘了跟你说,景元贼得很,这反应很可能是起了疑心。你先按下不动,见机行事,小心他阴——」

“阴”字还没喊完,觉察自己落入圈套的彦卿已经开始想脱身之法,手一松——

那新娘子的头没了支撑,裹着红盖头,从脖颈上“咕噜咕噜”地摔倒了地上。

彦卿:…………

空气沉默了三秒。

青雀还没讲完的话变成了:

「……景元?景元!你把我的女主角弄哪里去了?」

新婚当夜,新娘子的头掉了,还在地上滚了三圈。这说出去,任谁都得吓飞三魂七魄。

 

但彦卿是神仙,没那么容易魂魄出窍;景元是始作俑者,也不会被自己的“杰作”吓到。心思各异的两个人隔空对视了一会儿,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您先请。

彦卿还没从这幅连神仙都没见过的场面中回过神来,眼神一路从景元身上飘到地上“新娘”脑袋前那两个空洞洞的眼眶——没了红盖头的遮掩,“它们”显得渗人无比。他再看向自己长剑后,“新娘子”光秃秃只剩一根连接栓柱的脖颈,事件原委已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

自己潜入将军府的举动恐怕早就被景元觉察了,对方特意做了这“人偶新娘”请君入瓮,将自己逼于被动,现在他该如何脱身?

青雀的脑神经比他还长,脑中大呼「女主角」的声音绕梁不绝,彦卿索性切断了通讯,手腕翻转,长剑调转方向指向景元咽喉:“将军可有想过……造反?”

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来此地的最终目的,既然一计不通,不如直接逼迫景元出手,也算是扭正剧情。

被人用剑指着,景元丝毫不显慌乱,眸底反而流露出些许讶异,似乎是没想到这半大少年模样的“不速之客”开口便说了句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掩在银发后的眸子微微眯起,烛火微弱的光芒映射下,少年只能看见他另只眼下那颗黑痣灼灼惹眼。

心跳似乎迟了一拍,眉头压下几分,彦卿将长剑又向前递了一寸,冷声道:“……别磨蹭,快点。”

他的宝剑自飞升起便同他在一处,片刻不曾离身,有多锐利仅有其下败将能言说一二。而它此刻堪堪抵着景元颈处,再往前一分,或是那喉结滑动一二,便会刺破肌肤。

彦卿紧紧盯着景元,却见他忽然轻笑了声,竟要徒手去握那利刃。彦卿一惊,忙不迭收回剑势,末了微微一怔——他竟下意识地不愿伤害景元。再回过神时,便见对方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同他讲话:“我若说没想过,你待如何?”

他倒是觉得有趣,一个看起来可能连皇权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子,张口便要逼迫他去造反。莫非是受了什么人驱使?

——没想过,当如何?

……能如何呢,彦卿哑然,捏着剑柄的手用力半分。他没有符玄卜算凶吉的能力,也没有青雀巧舌如簧的本事,会的也只是拔剑而已。

既然如此,那便打吧。手中长剑久久未逢敌手,早已发出兴奋的嗡鸣。

 

屋中帷帘如遭狂风侵袭,在突如其来的剑气裹挟中被绞成碎片,如红色花瓣四散飘落。少年剑势凌厉,招招刺向不备之处。景元闪身避开,勾唇赞了句“不赖”,眼底一抹暗色闪过。

那是——棋逢对手的眼神。

室内太过窄小,剑风唬唬荡开木窗,彦卿一脚踏上窗沿,借力外翻。长剑看似脱手,却于空中翻动几圈后,稳稳落在另一手掌心。少年脚底步法微挪,身影霎时换了方向,剑光直直刺向紧随身后的景元——

金玉相撞,嗡鸣声震荡四散,连几米外的巨树都抖了一地落叶。

“这招不错,可惜——”像是料到少年的动作一般,景元头也不回,单手捉起长剑回击,“太急了,藏得住‘意’,‘形’却暴露无遗。”

虎口震得发麻,长剑却仍牢牢握在掌心。

偷袭不成,彦卿冷哼一声,新招式还未显出雏形,便不得不抬手格挡敌手迎面而来的攻势。景元的剑势快、稳、准,如一张狂风骤雨织就的细网,即便在瞬息间出手,每一步也像是经过精打计算般疏而不漏,彦卿根本无法抓住任何漏洞。若轻易集中攻势于一点,反倒落入对方圈套。

怎么办,严守还是借机突破?

思忖间,对面下一式已迎面逼上。仅毫厘之差便足够局势骤然变化,彦卿招式一滞,被逼退后一步。再一秒,清脆落声响起,他手里的剑已经被击飞在地。

 

胜负已分。

方才指着喉咙的动作瞬时换了主客,也不担心少年跑路,景元收了剑,懒洋洋道:“你为何想让我造反?”

“你连我都打得过,杀个狗皇帝应当不在话下吧?”

什么叫“连我也打得过”,景元不禁失笑,这小子性格还挺狂。

彦卿哪管什么家国情仇,他方才尝到失败的滋味,恍然意识到自己离“天界第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门心思只想着让景元早点造反好归位给自己当陪练了。

谁知景元笑后竟忽然严肃起来,定定看着彦卿:“家国大事不是儿戏,就算为了黎民百姓,此事也需从长计议。你切莫再提起此般大逆不道之言。”

彦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还在脑中复盘刚刚的对阵。可恶……明明当时只要再耐心一些,但这样对方万一又出奇招,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孩子,看起来当真一心醉于剑技。景元微微挑眉,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长剑,捏着剑柄塞回少年掌心:“魂丢了剑都不能丢,这可是你立于不败的本钱,拿好。”

本是无心之举,哪知掌心相触的瞬间,彦卿忽然如触电般抖了一下,飞快甩开他的手,脸色惨白。他还记得握住剑,只是手掌已抖得不成样子,像是在忍受莫大痛苦,过了半天才嗫嚅道:“……我、我先走了。”

景元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便如阵风似的消失在原地。

夜色寂寂,几片落叶悄然凋落。

 

 

4

 

“……是,属下告退。”

书房的门被人轻轻带上,景元才挥退了府中幕僚,抬眼便见少年半坐在窗沿上,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悬在空中晃啊晃。只愣了一瞬,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少年身手了得,悄无声息地潜入府邸而不被发现并非难事,只是出现的时机太耐人寻味。

慢条斯理地打量了半晌,他才半开玩笑似的道:“怎么,几月不见,这是来检查我进度了?”

“你不问我怎么突然不见?”

“你有心疾,这段日子过去可好些了?”从屋外吹进的风绕过少年,堪堪卷起长桌上的宣纸。墨迹还未干透,景元拿起砚台压住一角,映入少年眼眸,赏心悦目得很。

彦卿轻轻眨了眨眼,心道这大抵便是青雀所言“天道的补偿功能”,他的突兀消失、月余不见在景元脑中自行有了解释,倒是不用多费口舌想办法了。

他本来只用下界走一遭,帮景元和那女主角牵线搭桥即可。结果青雀一番慷慨陈词,他才知那天晚上整个事情都乱了套,女主角的命格竟阴差阳错地转到了他身上。不知是那夜的比试让景元动了心思,还是什么别的缘由,他真的按剧本所述,开始筹划谋反之事。

这其实便已大功告成了一半,起码事业线是扭回正轨了。余下的便是参照剧本里的情节,当做女主角的样子,长久伴在景元身边,替他出谋划策,最后等他快成事时表演一出江畔自刎。

时至今日,彦卿倒也没那么抗拒干这本与自己无关的麻烦活了。一方面是因为景元的身手着实好,他打心底感到服气;另一方面……那日时间紧迫,他满脑子只有剑招,没顾得上细看。现在想来,能将一身红色喜袍穿出凛然气场的他倒真只见过这一个,也没有人弯着眼笑时,连眼角的泪痣都那么好看。

思及此处,他不免抬眸多看了几眼。景元嘴角噙着笑意,见他久不答话,也不着急,径自拾起毛笔,蘸了黑墨,落在铺开的宣纸上。

风停了。

空气一时冷滞,衬得窗边轻微响动格外显著。彦卿翻身入室,原本抱在怀里的长剑于空中一抛,再回手中时,掀起破空之声,淡蓝剑穗在空中悠悠荡着。

宝剑未出鞘,凌然剑气却已至。

笑意不消反盛,狼毫于指间轻轻打了个转,只看得见残影,笔杆与剑鞘相撞,竟是不输分毫,将朝着脖颈处劈来的剑势完完全全挡了回去。

“比上回好。”景元搁笔,仿佛刚刚只是随意题了几个字,“再练个一百年兴许能成功。”

临时起意的偷袭又被抓了个正着,少年也不气馁,撇撇嘴道:“将军府上可还缺侍卫?”

景元讶异一偏头,心道他这话题怎么转得这么快,忽就瞥见少年眉头皱起,扯着自己的袖口看他。水色衣袖上蘸了不轻不重一道墨痕,说不惹眼却也难以忽视。

少年眼巴巴望着他:“……起码赔我一件衣服吧?”

分明是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会儿倒喊起冤来了。景元心下觉得有趣,生了几分刻意逗弄的心思,对那墨痕视而不见:“不缺。杂役房里缺个砍柴的,你去不去?”

竟然叫他去砍柴?

彦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拿着削铁如泥的宝剑劈生火做饭用的木薪,当真是大材小用。景元这人也忒不讲道理……他没精打采地哼了一声,连头上总是翘着的那撮发丝也蔫耷耷地低了下来,想着要不还是去外面随便打晕哪个侍卫假扮一下得了。

 

回想青雀形容这事时夸张的表现,他就觉得受了诈骗。

当时青雀悠悠叹了口气,捏着牌斜睨他,“你还记得,景元将军下界,历的是什么劫么?”

要是青雀不提这茬,彦卿还真就给忘了,他细细一想,才恍然大悟:“……情劫。”

“是啊情劫!”青雀嘴巴张得能吞下鸡蛋,“女主角都没了,他这剧情究竟是怎么走下去的?我左思右想,抓耳挠腮地研究半天,终于发现一件事情……”

“什么?”彦卿眉心一跳,不知为何,他此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就是……”青雀看一眼彦卿表情,末了又看一眼彦卿表情,“你知道,天道有种功能,便是自动圆上一些无伤大雅的漏洞,比如情劫对象是男是女都不重要,只要有便是了……”

她越说越小声,又偷偷看一眼彦卿的表情。

彦卿此时反而没什么表情:“什么意思?”

青雀:“就是,你恰好在那晚上出现,又恰好做了些女主角该做的事……”

彦卿又问一遍:“……什么意思?”

青雀破罐子破摔:“就是,恭喜你,成为了景元将军人生中独一无二的命中之人,接下来他会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为你谋反,为你哐哐撞大墙。”

彦卿:…………

正因如此,他才敢大喇喇地出现在景元面前,不讲道理地提了个要当侍卫的要求。但就论景元的反应,哪有叫命中之人去当杂役砍柴的?喂鸟都比这好!

少年脸色变幻莫测,景元不用多想也知道他怕是信以为真了,轻轻笑了声,食指与拇指相触,在彦卿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下:“瞎想什么呢,逗你的。”

谁知彦卿反应巨大,捂着脸紧绷了半晌,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痛。”

他表情真切,眉心紧紧拧起,看起来并不像假的。可自己方才并没使什么力气,景元一时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好安抚似的拍了拍少年后背:“……还好吗?可需要去塌上躺一会?”

彦卿这会儿缓过来了,覆在脸上的手指微微张开,琥珀色眸子从指缝间透出来,眸底藏着狡黠之意:“将军不应允我,彦卿只觉得心脏抽痛……再多几次就喘不上气了!”

……这小子,原是在这儿等着自己。

景元心底浮起的些许疑虑暂且放下,轻声笑道:“行,先去给你买身新衣裳。”

 

自那天起,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将军新收了个亲卫,据说是某次出游时捡到的孤儿少年,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看着可怜。将军膝下无子,恻隐之心牵动,便将人捡回府中当成侍卫养着。少年是个知恩图报的,每日亦步亦趋跟着将军,将军上朝不能跟随,他便抱着剑在宫墙边靠着,有时等候许久,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点来点去,怀中宝剑却是丝毫不松。

有人打趣道:这么宝贝,以后留着娶媳妇用吗?

少年刚睡醒,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回:……将军送的,不能丢。

将军听了这事也只是笑笑,差人转告少年入秋了天凉,下回要等记得多加件外袍。

都说景元将军宠孩子,同宫里皇帝陛下宠爱妃不相上下。少年喜爱宝剑,他便将坊间流传的名贵剑器高价买下,逢年过节便往少年屋里送,皇帝赏赐的瑰宝珍馐、护国寺庙的赐福香囊与长命锁一个也不落下。

彦卿欣然收了,他不厌恶景元对他好,何况景元对他是真的好,他不太记得前尘往事,但知道偿还恩情的道理。景元同幕僚议事时从不避讳彦卿,倒是彦卿懂事会自己悄悄退下,等他们谈完再回来问问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景元自会看情况命他办事。

私底下景元经常会陪他过上几招,酣畅淋漓的打斗过后,少年趴伏在将军肩头,温热吐息扫过脸颊,均匀的鼾声缓缓响起。景元便托着他的腰将人放在软塌上,被角轻轻掖着,用手掌抚过少年紧皱的眉头。

少年睡着时总是不安稳,额角渗出冷汗,嘴里还喃喃说着什么。只是当景元一凑近,那些呢喃便散在了空气中。彦卿醒来时对自己梦见什么闭口不提,景元便不过问,只当是他自己独守的秘密。

只有少年知晓,那是一个曾令他辗转反侧、经年不散的噩梦。

 

 

5

 

这是……怎么回事?

彦卿只觉得眼前一片刺目的红,灼伤瞳孔,再多停一瞬便要刺痛眼睛。他垂下眸子,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坠着的心脏才放松了点。

时间似乎回到了将军大婚那一日,他正握着剑,藏身于红绸帷帘后,左手三步是即将成为人质的新娘子。

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尝试敛目念出联络口诀,没有任何反应。彦卿心下疑惑,但屋外脚步声愈发靠近,留不得多少时间给他思考。

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在景元推开门的瞬间,彦卿飞身而动,一臂揽过新娘子后腰,另一手将长剑横于颈前,冷声道:“别动。”

才迈进新房的黑色靴子定定顿住,门外传来呼啦啦的响声,挤进一群手持长矛的侍卫。

彦卿微微皱眉,手掌不自觉用力几分。

景元却不多言,面色不善地朝向他,眸光冰冷:“放开她……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彦卿从未见过对自己这般冷漠的景元,神色黯下几分,下意识携着新娘向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觉察到他动作的新娘忽然猛烈挣扎起来,套着指甲的手指牢牢抓住手臂,布料陷入皮肉,微微钝痛。

彦卿一愣。

活的?

这新娘……竟然不是人偶?

态度迥然的景元、鱼贯而入的侍卫、活人充当的新娘……这和那晚的情况大相庭径,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钝痛,就像被人用细绳紧紧扼住,剧烈收缩着。恍然间,他看见景元向身后招了招手,掩在银发后的眸色不带丝毫感情:“拿下。”

士兵拥了上来,长矛若是扎进身体,他会当场被刺成筛子。该怎么办,彦卿咬紧牙关,试图从侧边找个缺口突围出去。

他的身体却在这时忽然不听使唤了!

等等——

不……不要!

掐着新娘的手骤然施力,长剑随主人驱策而动,屋内寒光凌冽,刺得人睁不开眼。手起刀落后,粘稠的、湿热的液体洒了少年满脸,一颗圆滚滚的球状物体摔至地面,裹着鲜红盖头咕噜咕噜滚了三圈。

有风透过窗棂吹进室内,撩开红布,露出女子比鲜血还猩红的胭脂颜色。那双眼睛微瞪着,嘴角轻张,似乎是没想到自己怎么就被突然砍了头。

他、他做了什么?

彦卿整个人都在抖,双唇嗫嚅着,发不出半个音节。

“杀、杀人了——”

“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好好的新婚夜……”

尖叫声、嘶吼声、斥责声、长剑划破空气的声音一股脑地在耳畔响起,此起彼伏地交织着、回荡着,如梦魇般紧紧箍住心脏,难以挥去。

血……漫天的血,在他的手上、他的睫毛上,还有将军赤红的衣角……那些鲜血,从新娘的眼眶、鼻孔、嘴角溢出,铺天盖地……

眼睛好痛,心脏好痛……

 

“……不要,不要——”

彦卿从床榻上坐起,大口大口喘息着。冷汗浸湿了后背,又被屋外的风一吹,里衣紧紧黏在身上,不适的感觉又重了几分。

又是这个梦。

从在将军府住下起,他就总是做梦。有时是好梦,梦见和将军站在一颗很高很高的榕树下比剑,自己喘着气求将军让一只手;有时又梦见将军与人议事,自己披着漆黑的斗笠远远看着,却不敢上前一步……最多的还是噩梦,赤红的颜色占满视野,而自己的长剑正漱漱滴着血。

揉了揉眉心,彦卿的心境稍微清明了些。他起身,拿起挂在一旁的外衣披在身上,只几下动作间,便从外袍一侧掉出个东西来。

彦卿弯腰拾起,是截红绳,从天上带下来的。

初见景元的那日,他便觉得身体有异。越靠近,心脏便隐隐被一股束缚感钳制,起先他以为这是仙人血脉所携的威压,后来又觉得不对劲。

青雀……还有符太卜,一定隐瞒了什么。

在和景元直接触碰的时刻,那种束缚感最为强烈,最甚时连剑都握不住,显然不是什么血脉问题,也不是青雀所说命格纠缠。使他确信这怀疑的是新婚那晚,景元拾起长剑递回时,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副场景,正如那场噩梦,自己提着滴血长剑呆呆站在新房内,地上是新娘不瞑目的面庞,对面则是景元惊愕的表情。

他吓坏了,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天界消化了好一阵才将这种恐慌压下。

后来,和青雀交谈时,他状似无意地提到了这种不适感,只是刻意隐去了噩梦那段。果然,青雀摸着下巴“唔”了一声,反应像是早有预料,掏出一截红绳递给彦卿,说只要系上便能将这种不适感抵消。

彦卿顺意收下,却没依言照做。青雀究竟瞒了自己什么,自己看到的那番景象是怎么一回事,他和景元的关系又是什么?

联想到第一回见面奇怪的地点,和青雀在得知自己对景元无意时略显失望的表情,直觉告诉少年不能再一味听从下去,她们不愿说,便只能由自己寻迹揭开真相。

 

总归也再睡不着觉,彦卿收起那截红绳,裹紧外衣,推门去了景元房间。大约是为了方便照应,两人住所相隔不远,稍稍绕过一个转角便到了。

景元还没睡,屋内烛火燃着,纸窗上映出男人提笔写字的身影。彦卿敲了敲门,那道沉稳平静的声音便如期响起:“进。”

彦卿没怎么犹豫,推门而入。

景元敛着眉,正在安排下一步筹措。棋局已至高潮处,一步不慎便满盘皆输,他必须再三小心。听见动静,他搁了笔,眸色稍微温柔了些:“怎么还不睡,做噩梦了?”

彦卿慢吞吞走过去,神色不太舒展,也没说话。

景元探了探他额头,还好,没生病。他想让少年提起点兴致,便道:“要不我陪你练几招?”

彦卿摇摇头:“不太想……我有些心慌,将军陪我聊聊天吧。”

屋内烛火竟也烧的不安稳,火芯跳动,“噼啪”一声炸开,在彦卿眼前绽出一道重影。景元干脆吹熄火舌,长臂一伸,把人卷进床榻内侧安置好,自己则撑着脑袋虚虚靠在床沿上,正儿八经地开口:“说吧,想跟我聊什么?”

没了光源,将军的脸乍隐乍现得看不真切,彦卿晃了半天神才缓缓开口:“……什么都行,宫里的趣事、将军的事情,你说我就听。”

景元挑眉,弯了弯眼:“好啊。我是不是还没问过你的事情?你到底从哪出来的,为什么找上我,又打算在我身边待多久?”

这些事情,彦卿从未提起,景元也不好奇。只是今天少年突然给了机会,他便顺势一问。

彦卿眼珠转了转:“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听了将军的传说心生敬仰、待到将军厌烦我的时候。”

景元失笑:“你以为你是田螺姑娘吗?”

“我不是,但将军是我遇见过最好的人。”彦卿的声音闷闷的,“我记不起自己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子,有时候做噩梦,好像置身于很黑很黑的囚笼中……意识就要跌进虚无感到绝望的时候,是将军把彦卿拉了出来。”

景元停顿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会,突然说:“我真有这么好?”

纵然少年言语真诚,他却觉得有些言过其实了。不过是素不相识的两个陌生人,一个人遇到另一个,对他好点,怎么就说得好像要把这辈子都搭进去了一样,太夸张。

他心里想得轻易,却不知道对于彦卿来说,确确实实是心里话。飞升的小神仙忘尽前程,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与本领,睁开眼时,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遇见的人怕自己、对自己的出现感到惊讶,偶有一二个接触多的,却又发现对方并非坦然相待而是有所隐瞒。直到下界才遇见一个不在意过去、不计较得失,实打实对他真诚以待的,哪能不受触动?

正因如此,少年也愈发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与景元之间被隐瞒的事情,那种隔着一层云雾的朦胧感像层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轻纱,却无时无刻不在牵动他的心弦,久久不能平静。

 

景元正撑着脸等着回话呢,猝不及防被少年伸手拉了一把,整个人卸了力气摔在床榻上,还记得抬起手臂别撞到人。他几乎要叹气了,眯起眼睛佯装不善道:“干什么?”

彦卿眼睛亮亮的,瞧着他:“将军别动。”

景元不明所以,还是听话地没动。黑暗中看不太清对面的动作,他只能感觉到彦卿的手指试探着触了触自己的脸,又缩了回去,就在他疑惑的空余,彦卿把额头贴了上来。

刚刚还能称得上冰凉的额头忽然变得滚烫,如一块烙铁抵在景元额前。他觉得不对劲,想要抬头看看情况,彦卿止住他,声音颤抖,像在忍受痛苦:“将军……让我靠一会……”

坏了,这心疾怎么发作得这么不巧?

景元哪顾得上想这些,扭头就要唤人来叫大夫,彦卿硬是扯着他的手腕不让动:“别……别去……”

景元握住彦卿的手,顿了顿:“若是忍不住了,一定告诉我。”

 

意识昏昏沉沉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仿佛被人攥住又松开,上一秒才缓过气下一秒便重坠地狱,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流。彦卿张了张嘴,喉间已发不出声音。

真的心疾发作时恐怕都没有这么难受吧,彦卿同自己开起玩笑,强迫精神集中。短短一瞬之间,他仿佛置身漆黑深渊,又仿佛来到仙庭楼宇,再回神,自己又紧攥着滴血的长剑。

太乱了……那些画面无序地从脑海里闪过,抓不住任何一个片段。

他越是想尽力看清,却越是看不分明,好像冥冥中有一道无形枷锁困住自己,使那些看起来触手可及的东西像蒙了层雾般缥缈不清。

耳畔似有叹声响过,少年充耳不闻,只想奋力去追那些迷蒙不清的虚影。

一定,一定要抓住点什么……

许是意识之河扛过狂风暴雨,也或许是少年的奋力挣扎冲破了禁锢。恍惚间,迷雾散去,他远远看见两个人立在一叶扁舟上讲话,身长的那位甲胄加身,略矮的那个穿了一身素净白袍。

岸边幽幽飘着细雨,仕女撑着油纸伞走过,眉目似画,是书里的江南。

可书里的江南会写丝竹管弦,会写烟雨朦胧,独独不会写血漫长河。

彦卿还没看清两人面目,便见那个头略矮的不知从哪拔出一柄长剑,对着自己的脖颈扬长一划,素色长袍染得血红,于船头荡了个漂亮的圈,然后像只失了劲的蝴蝶般跌入湖中。

彦卿双目圆瞪。

……什……什么?

……是谁……

来不及反应,那股被人攥着心脏的钝痛感再度袭来,撕心裂肺的痛意从心脏爆发,蔓延向四肢百骸,他再也忍受不了,使了生平最大的力气一把将景元推开,扯开自己的领口,疯了似的喘息着。

“彦卿?彦卿!撑着点,我马上叫人来——”

景元大步跨了出去,彦卿再也支撑不住,抱着脑袋抽泣起来,双肩颓然颤动着。他的思绪乱得像一团杂草,随便牵动一缕便如炸了锅般四处哗然,久久不能平静。他紧闭双目,嗫嚅着开口喃喃。

 

“好冷……好冷,谁来救救我……”

——你身上有伤,别动。

“若哪天我被侵蚀了,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说什么呢?神仙最不怕的就是活不长。

“我……我不配。”

——我说你值得便值得,别磨蹭,拿着。

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

不……不是这样的!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脑海浮浮沉沉,透过四肢百骸,刺穿心脏,钝痛感化作绵绵刺痛,又有如实质凝成一道声音,如惊雷般在脑中炸开!

「你……安……好……」

什么,它在说什么?

「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对你的好?」

什么……意思?

「你不愧疚吗?」

我……为什么要愧疚?他对我好,我回报他,不是应当的吗?

那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发出桀桀怪笑:「……哈哈,哈哈哈,也有你把这叫做‘回报’吧?」

虚无缥缈的声音像柄柄锋利短刃刺进胸膛,每一次都深入骨髓,每一次都让彦卿嘴唇的血色褪去一分。可是……

可是……

头痛、头痛欲裂,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声音还在耳边叫嚣着,喑哑怪异,嘲弄着少年的无知。

滚开,滚开啊!!!

不行,不行……将军要回来了,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现在这幅样子,必须走,快走……

少年对剑的操纵十分纯熟,只是心念一动,冰蓝色剑光闪过,他掌心赫然出现一道剑痕,汩汩向外涌血。

以血为引,可短暂地划地成阵,开出一道任意门。

他突兀出现在正在看话本的青雀面前,身上力气尽失,只能靠着长剑维持身形。然后,望着少女惊愕的脸,一句句地逼问。

“我和景元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为何我会梦见自己与他同在天界?”

少年撑着剑,说到最后脸上的血色已消失殆尽。

“我是不是……杀了人?”

 

 

6

 

数百年前神魔战争,人人称颂的将军神威背后,还掩藏着另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据传将军出征之时,曾去太卜司卜过一卦。彼时还年轻的符太卜第一次见到这种卦象,神神叨叨地念了一段:坎卦阳爻居中,阴爻在上下,大凶之兆。

将军听不懂前面几句,但对倒数四个字颇感兴趣,便道:符卿接着说,烦请讲人话。

符太卜不仅翻译了,还给出应对之策:此行有险,别去南边。

将军转念一想,那魔界就在南边,怎么能不去,等着敌人攻进自家大门吗?便谢绝了符卿好意,领兵打仗去了。故事到这里,同符太卜与彦卿讲的版本相差无几,但从凶卦到情劫之间,被她略去了长长长长一段。

 

事情是这样的。

将军领兵一路南下,运筹帷幄,手下兵士骁勇善战,打得魔族连连败退,溜回老巢。他无意再战,波及无辜子民,征伐至此便告一段落,而符玄所言凶兆也并未出现。

但是,就在打道回府的节口,忽然有手下来报,魔界南边不平,夜半总是传出隐隐哭声。

众所周知,魔界就没有白天,更不存在夜半一说,这显然是发生了某种异常。有异便要处理,将军长眉一挑,忽然想起符卿那句忠告:别去南边。

坏了,这出事的地方又是南边。

左右还是救人重要,要真是出了什么坏事,也是自己命不好。这么想着,将军心无芥蒂地提剑去了事发地点,为免打草惊蛇,他独自去的,反正整个魔界也没人是他对手。

到了地方一看,黑云蔽日,魔气熏天,一座死气沉沉的城被包裹在正中央。但推开城门所见又是另一番景象:如一座宁静祥和、烟火袅袅的人间小镇。

将军在小镇里呆了一天,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城里居民热情好客,盛情款待了他,更有甚者提出要将自家女儿许配给他,将军连声拒了,称自己从不考虑情爱之事。

开什么玩笑,再宁静祥和,这地方也是魔界。那么,为何这样充斥着人类气息的小镇会出现在魔界?

怀着这个疑问,将军一路蹲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灯火骤灭,连他暂住的破茅屋都在狂风下“吱呀吱呀”叫个不停,怪渗人的。这时候,哭声开始了,一阵一阵的,从城南到城北,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

将军顺着传出哭声的屋子,挨家挨户搜查,到了地方推开门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人也没有。

这就奇怪了,没有一间屋子是有人的。将军心下觉得怪异,猜想定是有人在他前面做了什么,他脚程越来越快,终于在夜半时分追上了那人。

斗笠遮面,一身黑袍,闻声只是凉凉瞥了他一眼,手中动作却不停——一袭长裙的女子被他用剑指着,喉中哭声不绝。片刻后,寒芒闪过,哭声戛然而止,女子整个头被砍落,咕噜咕噜滚到将军脚边,然后化作一缕烟散了。

一同隐入夜色的还有黑衣人的身影。

将军看着这幅场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用了一招神仙才会的本领——开天眼,以自身鲜血为引,短暂地使所有无形之物与虚假之物显形。

这不看还好,一看便吓了一跳。原来什么房梁屋脊都是魔界常见的歪脖子树变的,喝的水是乌漆嘛黑的死井里打的,原本空荡荡的场景里突兀多了些东西——挂在树梢上吊死的,舌头伸得老长;被砍了脑袋而死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被刺了好多剑才死的,尸体七零八落散了好几处。

这哪里是没有人,分明是——都死光了。

此时天光破晓,法术的时效到了期。将军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被砍了头的女子从屏风后转出,袅袅娜娜地笑了一下:官人何来此处?

这下将军哪还不明白,这分明是魔族设下的生杀阵法,这些被困在阵中的人早已死去,却在阵内时间为“白日”时苏生,日复一日过着同生前别无二致的生活,到了夜里,他们又会按照当年的死法,被人再杀一遍,天亮时又复生。

阴阳轮转,永不停歇。

可制造这么一个惨无人道的阵法,有什么目的,每天提着剑来杀他们的又是什么人?

暂且按下心中疑虑,将军深知当务之急是找到阵眼,尽快超度这些死了都没法安生的人去转世投胎。

他谴灵与符玄送信,依对方指引找到了阵眼所在。那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屋子,窗户用木板钉住,没有床、没有桌、连一盏油灯都没有,只有一个瑟缩在角落的少年。

他身上的衣服破破旧旧,正怀抱着双膝盯着被钉住的窗户发呆,那里拴着一条铁链,一路从窗边延伸到少年脚腕,困住他无法行动。

这便是符卿所说……破阵的关键?

少年看起来还有几分眼熟。将军想也没想,拔剑劈了那铁链,朝少年伸出手。

这其实非常诡异。搞不好少年便是那夜半出没的杀人魔。

但那少年望向他时眼神澄澈,琥珀色眸子清如白水,开口音色低哑:“好冷……好冷,谁来救救我……”

将军动了恻隐之心,此后百年,他的偏心也再没归位过。

少年身上大大小小数百道伤痕,是被人肆虐折磨后留下的痕迹。可不论怎么问,少年都不肯说,只是一味地摇着头。无奈,将军只好蹲下,轻拍他的后背,嘴里用着比符卿交谈时温柔千倍的语气:起码告诉我你是谁吧?我叫景元,你呢?

少年还是摇头。

景元此刻显出几分强硬:你不说,那我就随便取了。你就叫彦卿吧。

他用仙力帮彦卿治好了身上的伤,又发现了意外之喜——这少年是剑胎武骨,天生的练剑奇材。这种命格,出生便是要得道升仙的,却为何会出现在魔界?

将军心底的疑惑又添一笔。

等到夜幕降临,景元提前潜入宅邸,静候杀人狂魔前来。杀人的人没有来,倒是一直安静坐在身侧的少年突然发了狂,趴在地上抱起自己的脑袋,口中喃喃着:“不要……不要……”

景元上前试图安慰,却被他夺了腰间宝剑,举起来就要往自己胸口刺。景元拦他,他只能哑着嗓子喊: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快走!

将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锁链是他用来锁自己的。只是没什么用,他身手实在太好,即使把自己五花大绑了也有办法脱困。

将军轻拍着少年后背,与他额头相抵:冷静,没事,没事了,我在呢……

在少年的神识里,他看见了所有过去。

 

由一抹灵气孕育而生,剑胎武骨,少年生来便有神格。只是他这出生地选的着实不太好,神魔二界接壤处,常常爆发摩擦,少年便在一次交锋中被当做人质掳去了魔界。

魔界人也不是傻子,见到这天资卓绝的可塑之才,自然产生了收为己用的想法。

但仙魔生来势不两立,英明神武的大魔座下第一干将绝对不能是个仙人。六界中,生来做人做妖还是做仙做魔都是天道定好的,无法强行更改,唯有自身能逆天而行。

也就是,话本里常见的由仙入魔。

怎么让他入魔?

当然是,杀人喽。

魔族可恨就可恨在他们没什么道德,为达目的向来不择手段。神仙杀人是犯戒,魔族杀人是业绩。杀的人越多,入魔时的怨念便越强烈。

但人界一向被九重天上的神仙盯梢,若突然死去太多人会引起注意。商议过后,这群魔族想出一个办法:他们趁着人间战乱,屠了一整个城,趁他们的魂魄被鬼差勾走前先一步带到了魔界,设下阴阳大阵,强迫少年每日行杀戮之事。

尽管每天杀的人都长着同一张脸,给少年带来的心灵伤痛却一点都不少,他的眼眸不再亮起,只像一个无情的杀戮机器,日复一日挥动手中长剑。

可是,即便这样,少年也没有丝毫要入魔的倾向,直到景元把那些魔族都砍了也没有。他心里一直秉持一个信念:你们要我入魔,我偏不!我一定会活到有一天,从这无间地域里逃出来!

魔族桀桀笑着:我诅咒你,永远都不被接受、不被喜爱。哪怕逃出去了,这辈子也只有被人当做工具的命,杀人不眨眼的战争兵器,多适合你啊,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悲哀地发现,即便那些魔族都死了,他也无法从这生杀大阵里脱出。他就像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从来都只能被人操纵。

可当景元手持长剑,破开阵法,那些常年压迫在他身上的苦役与诅咒似乎顷刻间全部消失了,他再也不用背负杀人的宿命。

景元把他带回天界,教他剑术,陪他修行,少年过上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除了知晓内情的符玄,没人知道少年是从哪来的,他们只当将军有意培养继承人,或是培养什么秘密武器。

符玄因自己那一卜凶卦,仍有疑虑,怀疑少年身上有未除尽的魔气,闭关苦研典籍三月有余,终于创出一道仙法,少年在阵中端坐了九九八十一天,身边浮绕的是祥瑞的灵气,哪看得出半分魔的影子。

符太卜这才放下心,旁边景元早已等得不耐烦:符卿有这般神通,下次还是别用在我的人身上了。

少年没有被魔气侵袭是真,但他年纪毕竟太小,受了那么多折磨与委屈,怎么可能真的如磐石般坚韧不拔,无可摧残?魔族的诅咒像一缕看不见抓不着的烟,悄无声息地钻进他心里,滋生出属于少年自己的心魔。

那缕心魔藏得很好,它也像一颗休眠的种子,埋在少年心底,连他自己也没发现,又怎么会被人觉察呢。

 

比心魔更早一步滋生的,是对将军的濡慕之情。将自己从苦难中解救之人,教自己武艺、传授自己兵法之人,更是一日又一日陪伴自己长大之人。如何不心生向往,又如何不汲汲而求?

发现这种情愫时,少年第一反应是喜悦,下一瞬却感到惶然。他扪心自问:自己究竟配吗?像他这样犯下过诸多杀孽的罪人,能留在将军身边已经如蒙大赦,为何还要奢望多的感情?这份感情才生了端倪便无疾而终,少年只是扮演着一个乖巧听话的侍卫。

那时天界发生了一场大事,后日称其曰「饮月之乱」。原本身为持明龙族龙尊的饮月君犯了大戒而被贬谪人间,随他而去的还有不少信徒。饮月君在天庭时便因其俊秀外表与冷淡性格颇具名声,追从者众多,人送美号“冷面小青龙”,虽不如神策将军威风,但胜在朗朗上口。

饮月君寡言少语,不爱露面于人前。他的追随者们便想了个办法,效仿凡人追星,成立了一个“粉丝互助协会”,别称「浮云小榭」,专门用于私下交流饮月君的最新情报。牵头此事的是太卜司的一个小神仙,「饮月之乱」后,她追随饮月君毅然决然去了下界,而天界的人不敢提相关的事,浮云小榭便就此闲置了下来。

直到某日,彦卿练完剑后在太卜司闲逛,无意间穿过回廊,发现了这么个隐秘地盘。他对将军的一腔情愫无法流露,便只好以白纸黑字的形式写下来。将军今天教他看了兵书,讲完告诉他全部忘掉就好;将军今日比试时仍让了他一只手,自己的剑术还需再多精进;将军今天在听议时又睡着了,旁边符太卜一脸愤愤……少年的心思简单纯粹,被折成一只只纸鹤藏在书页间。

但总归不能顶着别人的名字干这种事,彦卿想了想,将那写有“饮月君粉丝互助协会”的牌匾摘下,涂掉前三个字,替了“景元将军”上去。他那时才学会写字没多久,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挤挤攘攘,但少年怎么看怎么满意,便不做修饰地重新挂了上去。

 

如果日子就这么顺遂地一天天走下去,那之前滋生的心魔便也只是蚍蜉撼树。但景元的一次下界,终究给了心魔可乘之机。

仙人并未身居高位便可一劳永逸,年岁渐长、修为渐增的同时,也要下界历劫稳固修为。景元此番下界历的是情劫,他同彦卿说了句“去去便回”,摆着手便下了界。但当时才新任司命的小仙青雀口风不严,又爱与人唠嗑,打着打着牌便将景元历劫的故事讲了个七七八八,什么一见钟情、什么新婚之誓、什么家国挚爱……全都被身后不远处的彦卿听了去。

他一时间懵懵的,一个人跑到浮云小榭,满脑子都是“将军要爱上别的女子”、“将军要同人成亲”、“将军不会总是陪在他身边”……心魔见缝插针,跳出来在少年耳畔轻声诱劝。

「他不是你的。就算这次只是历劫,万一哪天他真的带回来个女子,你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少年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手中紧攥的这点美好,终有一日也会离自己远去,正正应了魔族那句诅咒:永远都不被接受、不被喜爱。

他无时无刻不竭力去想着把这念头甩开,但意识总是集中不起来,那般糟糕的、可怕的想法就像生了根般萦绕在他脑海,片刻不得安生。扎根在他心底已久的情愫忽然如受了滋养般破土而出,拔地而起。

脑海中有个声音,迷迷糊糊总在问:他喜欢我吗?他要是有了别人,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那还等着干什么?追上去啊,你不问问怎么知道?」

追上去……吗?

可我……可我……我能做的,也只是拔剑罢了。

 

 

7

 

泛着微微银白的灵光自指尖逸出,祥瑞而舒缓,抚平了少年紧锁着的眉头。

大脑仍是一片空白,灵台却清明许多,那股扼住心口的痛觉不见了,嘲弄的声音也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萦绕在耳畔细碎的说话声。

“……头疼,你的命格簿子行的为何都是「不可预见之事」?”

“什么都能算到,那怎么还能叫做「命数」?即便想尽法子去阻挠那「因」,这「果」不仍是出现了?“

“……哼,别觉得我对你将他刻意引入「浮云小榭」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眼便是不计较了!”

“哎呀,事到如今,纠我的错处有什么用?”

“若是再生变故,谁能负责,你敢保证吗?”

“我不敢。但……太卜大人当真觉得……什么都不知道便是对他好吗?就算不信他,也起码该信过将军吧?”

“…………”

“我……我想起来……”

少年将自己的意识从云雾中拨开,撑着手肘想要坐起来。

“你醒了?”一只手扶住他,“身上还痛吗?”

彦卿摇摇头,在青雀的搀扶下靠着床沿坐好。檀木雕花的圆桌上,印有祥云的香炉正袅袅燃着,想来是起安神的作用。

他欲知晓与景元间的过往,便顶住痛苦尝试与他接触,半途方寸大乱,秉着那点清醒的神思跑回了天界,如今应当是在太卜司。

“你果然没听我的话,冲破了封印。”青雀眼珠转了转,表情有些奇怪,眉头是锁着的,唇角却按捺不住地向上扬。彦卿想,她应当是高兴的。

“你全部都想起来了?”符玄站在不远处,神色不霁。她没给两个人多想多说的时间,只是望着彦卿的眼睛,径自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那我便长话短说。”

“我记得将军下界历劫……后面的事便不太清楚了。”彦卿说,他面前符玄的神情格外严肃,“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符玄缓冲的机会都不给他,言简意赅:“你提着把剑下界,掀了新娘子的头,然后疯了一样跑了。景元被你吓得不轻,还把这事压了下去,落得一个克妻的名声。”

彦卿才恢复些许的脸色顿时煞白,那个梦……果然是真的。

从将军府跑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事。神仙下界杀人,是犯戒,他已经没有颜面回到九重天。脑内心魔桀桀笑着,他愈发感到愧疚。可错事已经犯下,当如何弥补?他只好按着从青雀那里听到的片段故事,私底下默默为将军提供帮助。

等到最后时,他偷偷施了幻术,让景元眼中的自己变成那新娘的模样。

长剑划破喉咙那瞬间,他想的是:彦卿自知犯了无可挽回的大错,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只求以死……能换取将军原谅。

 

少年血溅当场、一了百了,下凡渡劫的、天上看着的都被吓坏了。私自下界,又犯下杀生的罪名,九重天已容不下他,少年的名字便如同青烟般被众仙淡忘。

那是符玄第一次听见景元用不带丝毫笑意的语气同她讲话,金眸里满是肃色。藏在浮云小榭的那些字迹他一一翻过,越看便越觉得艰涩。一直以来,他当自己把人照顾得很好,便能稍微抚慰他受过的那些苦,却连少年埋藏在心底的那些心思都无法觉察。

……做人还是不能太自以为是。将军反省自身,符卿却口口声声指称少年犯了错。

「符卿为何无端指责?」

「将军莫要太偏心,他错了什么,您下界时亲眼所见。」

「他错了什么?被魔族掳走是他所愿,还是心魔是他所求?既然什么都没错,又为何要承担这些莫须有的罪名?」

「可他确确实实受了蛊惑,杀了人!」

「照这般说法,没能在卜出凶卦后及时止损,是符卿的错;没能在他被魔族掳走前找到他,是我的错;没能预见到心魔的存在及时祛除,也是我和你的错。符卿不如连我与你一同责罚了?」

「景元,你——」

「此事我来解决,符卿不必再多说了。」

景元回绝得果断,做事更是利落。他命青雀去十王司寻到那无辜被杀的女子魂魄,赶在对方渡奈何桥前拦了下来,硬是给塞了个下辈子当公主受尽宠爱的命格。

彦卿身陨,神格却未散。景元说他无错,他便不用受九重天上的责罚。只是无法直接回到天界,需要在凡界扎扎实实当一回人。为防心魔再度出现,景元封了他七情六欲,送他去凡界的修真道家,修无情道,一心向剑,飞升对少年来说不算难事。

脚腕的红绳与胸前的长命锁,是他对少年一世无虞的寄挂。

那时候青雀问他:“若是这么做,彦卿即便再飞升回到天界也不记得您了呀?”

景元却笑了:“这大抵便是符卿所言「命数」吧,说到底,我只恼自己没能早点找到他。”

这档子事着实挠心,如今之计已是上上之策,景元便趁着少年在人间的空余又去历那没历完的劫了,这样等人回来时,见到的就是个完完整整、毫无后顾之忧的将军。青雀闻言眼珠转了转,把从牌局中学到的那些人情世故都用在了此处,一面说服符玄将这事都交给自己,一面又偷偷给飞升回天界的彦卿一些暗示。

符太卜懂的情爱哪有她看过的话本子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末页,题的是「痴情者因情而死,为情者枯骨还生」。

既然如此,只是小小一层封印又能算什么呢?

眼见事情朝着她所冀盼的方向发展,她自是感到高兴的,但符玄仍然心怀疑虑。她看着少年煞白的脸,一点好神色都不给:“如今将军历劫的大任又落在你身上,本座着实放心不下,万一又生事端,可没有第二个景元给你兜底!”

青雀忍不住插嘴:“人家新娘现在嫁了好人家儿孙满堂呢,哪有太卜大人说的那么严重……”

随后被符玄一个眼刀杀得闭了嘴。

不给少年回话的机会,符玄继续说:“这符箓你拿着,不许丢。下界时但凡想偷偷做什么事,本座可透过它看得一清二楚。”她掌心轻撑,一张透着隐隐祥光的纸符便轻飘飘地浮在上方,彦卿应了声好,垂目接过。

他此时刚刚恢复感情与记忆,心里又被那股经年不消的愧疚感与惶然占满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张口说些什么。

将军……真的不怪自己吗?他应当是看到了浮云小榭那些字迹吧?他……会怎么想呢?

一想到自己还要下界面对将军,他又不免头昏脑胀起来,心脏扑扑直跳,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本就欠将军一条命,现在连自己的第二条命也是将军给的,这样的大恩大德,究竟要如何回报?

藏了多年的心思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叫他一时不知如何招架。他想得太过入神,连转身走了的符玄与青雀也没注意。

跟在符玄身后,青雀故意拖长了声:“哎呀,果然如将军所料,太卜大人刀子嘴豆腐心,青雀佩服!“

“瞎说什么,我不过怕他多生事端罢了!”

“真的?”

“本座为何要唬你?”

“那干嘛要将众仙难求的的「平安符」赠予他?”

“多嘴!”

“依我看,符太卜也应当下界历一次情劫,剧本便还是由青雀来编吧?”

“……哼,你不提这茬倒好,本座现在要同你算算多次擅离职守、摸鱼打牌该扣多少月例了。”

“……哎呀呀,太卜大人,青雀突然想起来府上还有事,先走一步啦!”

“…………”

 

 

8

 

「既然这么在意,为何不去看看?」

彦卿握筷的手顿了顿,又像没事似的往自己碟里添了一小撮菜。

……是心魔。那日他意识消散前,在脑中凄厉逼问他的声音,便是一切祸端的来源。即便将军并不责怪,他也没有为自己脱罪的打算。正如符太卜所说,做过便是做过,错了便是错了,他已经惹了不少麻烦,断不能再生事端。

封印一解除,心魔自然也随之苏醒了。少年谁也没有说,只打算自己默默解决。不管它再说什么蛊惑之言,自己不听,便不会受到干扰。

他再下界时,人间的剧情如青雀所言自行补了个圆满。在景元眼中,他临榻大病一场,从娘胎里带出的心疾忽然就好了。虽说不大明白这是个什么道理,将军还是眯眼笑道:这说明上天注定你要活个百岁无忧……给你守榻的这几日,我这辈子的眉头也算是皱完了。

彦卿还有点头晕,迷迷瞪瞪应了一声:将军皱眉没有笑起来好看,别皱。

景元伸手探他额头:要不先把你那苦瓜脸收一收?

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歉的话在舌尖连着打了几个转,也没说出来。

就算明白将军现在对从前的事不甚了解,更不会说什么责怪他的话,他还是胆怯,贪恋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好。符太卜没有明说将军态度如何,他也不敢问,等回了天界,将军若是表现出一丁点厌恶,他便收拾东西自个去浮云小榭缩着吧,眼不见心不烦。

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宫里忽然来了人传信,说宫里最近有喜事,皇帝欲摆宴席,邀朝中文武百官一同参与。

作为皇帝明面上的狗腿,景元自然是要去的。彦卿这时候才刚痊愈,他便顺嘴问了一句要不别跟去了在府上休息?结果少年摇摇头,说要去,寸步不离。

景元挑了挑眉,心道这孩子病好了怎么还变黏人了。

他没有拒绝,彦卿便抱着剑跟着去了。其实在九重天上时,青雀还与他单独聊过一段,意思是现在事态发展已经同原定剧本完全脱了轨,后面会发生什么没人猜得到。皇帝设宴便是剧本中未曾写过的情节,彦卿担心再生变故,必定是要跟着的。

觥筹交错间,景元被皇帝一拍后背,哥俩好似的叫去单独谈话,不带侍卫,彦卿便一个人留在席位上用膳。神仙本就不重口腹之欲,他飞升前更是修了好一阵无情道,压抑太久,反倒真的对玉盘珍馐失去兴味,没有将军在一旁讲话,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旁人对总是跟在将军身边的少年早有兴趣,见此刻景元不在,便提着酒壶上来搭话,给彦卿杯底斟了薄薄一层。彦卿其实没喝过酒,但将军不在,他也不好表现得太抗拒,便客客气气地抬袖饮下。

酒水入口微凉,滑过喉间与水无异,落进胃里却像燃了一团火。彦卿蹙着眉头,连吞了几口菜才把那股火辣辣的劲压下去。他这会倒是明白为何将军府里那些侍卫喝酒总要吃下酒菜了。

……还明白了什么叫做「借酒消愁愁更愁」。

那股酒劲涌上大脑时,总是被他紧绷着、捻成一根细弦的神经仿佛被人拨动,上下颠簸晃个不停,那些有的没的念头又偷偷跑了出来。彦卿晕晕乎乎地晃了晃头,试图甩掉它们,保持清醒。

他就这么迷迷瞪瞪坐了一会,脑中心魔又开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左右等了半天也不见景元回来,彦卿便提着剑起身,打算寻个人少的地方透透气。

 

景元在离御书房不远处的一处房檐上找到了彦卿,他正抱着双膝,一言不发地盯着天上悬挂的弯月。将军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本事,三两步踏上旁边的高树,借力翻身上了屋顶,轻轻松松挨着少年坐下,还有力气逗他一句:“怎么突然跑来做了梁上君子?”

他在御书房和皇帝老狐狸虚以为蛇了半天,一出来便头也不回地去宴席寻人,结果扑了个空,四下问询竟然没人知晓少年的去向。这可把一向运筹帷幄的将军为难坏了,一边怕孩子被人拐走一边又觉得人没那么傻,脚下步履生风,找人的动作更是不停。

好在他没费太长时间,或者说天上神仙看他不容易,偷偷帮了小忙。他正着急上火的时候,忽然想起彦卿送给他一样东西——一张淡金色的纸符。少年将这东西交给他时,诚恳得像在佛祖面前忏悔过五百年,说他做过一个梦,这是梦里神仙赠予的「平安符」,请将军务必收好。

景元只当他说的玩笑话,但少年一番澄澈心思他的确是收到了,刮了刮少年鼻尖,将那枚平安符折好,收纳在前襟口袋里。

方才他掏出那张纸符,还没来得及研究上面的纹路,那符箓便舍弃形体,化作一道白光散了。景元顺着白光所指的方向走,竟真的瞧见了彦卿。这事不可谓之不神奇,再联想到少年先前所为,还有田螺姑娘般的发言,景元不禁失笑。

莫非……彦卿真是上天派来陪着他的福星?

一向不怎么信神拜佛的景元将军忽然觉得自己有空也该去庙里烧柱香。

他本无所求,却意外逢缘,实乃生平之幸。

 

景元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回话,便低头去探彦卿情况。这一凑近便闻到了些酒味,散着幽幽清香,从少年的吐息中飘出来。将军品酒无数,一闻便明白,这是宫里附庸风雅之士最爱饮的「玉露」,品尝时像水,后劲却大得很,这孩子怕不是喝了些感到头晕,便跑来这里吹凉风。

他解下自己的外披盖在少年身上,轻轻拍了两下后背,又把手搭上对方微微发烫的脸颊,轻声道:“……别在这儿睡,嗯?咱们回府吧。”

觉察到熟悉气息的靠近,少年本有些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睁眼望来时,琥珀色眸子如浸过清泉般闪烁着微光,凝视着景元的视线似又跨越过很长的时间,多了几分难读的情绪。

“将军……”少年低声喃喃。

彦卿鲜少撒娇,他身上更多浮现的是坚强的影子,比试输上几百回也不气馁,身上受了伤也只咬着牙忍,就连被那些魔族逼着杀人,用粗鄙难听的话语诅咒时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那些过去的苦,受过的委屈,全都被他咬碎了吞进肚子里。

忽然被这么一喊,景元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温柔都只能用在一个人身上了,只好哄道:“怎么了?”

少年眨了眨眼,终归还是没忍住偏头掩住自己的失态:“……没什么,只是觉得,能再见到将军真好。”

只是才偏过半分,他又忍不住回首看,片刻不敢移开视线。

景元虽不明白他突然在说什么,也只是微笑,抬手轻轻抹掉少年眼角的泪滴。

夜晚里起了风,抚过二人的发,露出景元那双带笑的金色眼眸和生得恰到好处的泪痣,又将那垂下的银色发丝同少年的金色缠绕在一起。

月光浮薄的轻辉洒在彦卿脸上,勾勒出他轻抿的嘴、挺翘的鼻、微挑的眼,使鸦羽似的、微微翁动的长睫投下一片细密的阴影。

此时风月同宵,少年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此刻什么也装不下,只能正正好好映出眼前人的脸。少年眼睛里总是他,也只有他。

景元心下一动。

月光为鉴,清风可证,少年在向他讨要一个吻。

“闭眼。”

景元笑了一声,指尖抚过少年眉眼,好像跨过数百年的时间,又好像将三生融于须臾间,一夕阅尽红尘浮浮沉沉,最终化作停在少年唇角的一个吻。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没说过,比如见到少年第一面,他便觉得二人有缘;比如少年消失的那几个月里,他没来由地觉得之前的人生有些徒劳,只因为少了一个人的存在;再比如,少年的心意他早已知晓,还欠一句「我亦如是」。

 

 

9

 

近日,朝中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皇帝决定下江南巡游,体察民情,点了景元将军随去。朝上大臣面面相觑,各怀鬼胎,景元将军微微一笑,道谢过陛下厚爱。

二是皇帝在出游前,突然生了怪病,躺在床上精神恍然,据说是某日夜半在皇宫了见了鬼。这下原定的江南之巡是去不了了,只能由景元将军代行。将军临行时在龙榻前再三劝慰圣上保重龙体,自己必然好好履责云云,到江南后却像是专程去玩的,一路赏过鸟、听过戏,最终在江上泛起一叶舟。

彦卿坐在船头擦拭宝剑,他心里明白,这大约是剧本走到尾声了,便寻了个空当同青雀联络。对方竟然没在打牌,据说是正被符太卜按着补那些偷懒翘掉的工作。

他把自己这边的情况同青雀一一交代,又托她代向符太卜道一声谢——他身上的心魔已经解决,此后毋需劳烦太卜大人牵挂。青雀飞快回了句:不用多谢符太卜,她只是急着等将军回天界好取而代之呢!

宝剑擦得差不多,彦卿便掀了帘子朝蓬内看。他们乘了条江南常见的乌篷船,彦卿在船头采风,船尾渔人幽幽摇着撸,景元独自坐在正中蓬里,支了张小桌摆了棋局,自己同自己对弈。

这会许是有些乏了,景元一手撑着脸,双目阖着,似乎在补眠。彦卿不欲打扰他,便挂好帷帘轻手轻脚地往里走,才走了一半便听得景元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忙完了?”

彦卿“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在将军对面坐下。

景元从不过问他的私事,但也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这句忙完了不仅问的是现在,还有少年一直以来背负在身上的诸多事宜。彦卿会听从青雀的指引走剧情,好好帮将军渡劫,也会循着自己前世的记忆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帮景元铲除异己。

这一铲就差点铲到皇帝头上去。

 

那天离了宴席后,心魔一直叫个不停。不知是否在人间走过一遭的缘故,再次听见心魔的蛊惑时,彦卿远比他想象中平静得多。这家伙说是魔,到底也没什么魔力,只能靠着嘴皮子和刻意营造出来的紧张氛围诱劝人。彦卿不听,它便只能想着法子变着花样地讲,可说来说去,到底也只是那几句,彦卿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

它说:「说到底,你真的知道景元为什么对你好吗?」

彦卿步履不停,长剑被他抱在胸前,剑穗伴着脚步一晃一晃:这已经是你第二十五次问这个问题,他同情我、他怜悯我……独独就是不喜欢我,这个回答满意吗?

心魔还不放弃,它此时格外有耐心:「但我说的没错呀……你想,景元若是真的喜欢你,上辈子你在他面前自刎时,那情劫就该历完了才对,缘何再来一遍?」

彦卿停下脚步。

心魔以为他听了进去,继续道:「你不敢问,不敢说,不就是怕这事实被他亲口揭露,你那些小心思连试试的机会都没了么?你以为这样你就能心安理得地站在这儿了?」

彦卿的确是有些惶恐的,他那日又饮了酒,脑袋昏昏沉沉的不太清楚,被心魔这么一激,本来打算吹风透气的地方就变成了皇帝的御书房。

宫里办的是喜事,皇帝找景元商议的却不算什么喜事。简单来说,他对景元起了疑心,故而专门叫了人前去探探口风,即便被景元八面玲珑地圆了过去,皇帝还是放不下他祖传的疑心病,打算在江南巡游时干点什么,这便和剧本里的最后一段江南设伏对上了。

心魔便对着彦卿鼓吹道:「我有个好法子,你可以直接杀了皇帝。反正景元造反后,他总归是要死的,你也不算犯了什么杀孽。这样还能帮着景元快点历完劫,岂不是一举两得?」

彦卿语调冷冷:你不过是想让我杀人罢了。

心魔桀桀笑道:「你难道不想吗?我由你而生,说的话做的事皆是你藏在心底的愿望。更何况,你不也只会杀人吗?取那皇帝的命只需要一剑,这对你来说易如反掌吧?」

 

当晚,送走景元将军后,皇帝坐在御书房看探子递来的密报,忽然听得一阵狂风刮过,御书房的窗户被吹了个半开,桌上的烛火也熄了。他吓了一跳,喊了半天侍者等不到反应,再一抬头发现面前站了个人,正提着一把长剑直直指向他。

御书房太昏暗看不清来人,大声呼喊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皇帝吓得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向后退:“你、你是谁!竟然冒犯龙颜!御林军、御林军呢——”

他往后退一步,彦卿就提着剑向前指一分,眼神比剑光还冷:“杀你的人。”

他没什么耐心,在皇帝吓得屁滚尿流狂喊护卫的时候用力给了他颈侧一击——拿剑柄敲的,皇帝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心魔此时跳出来奇道:「你怎么不杀他?」

彦卿收了剑,回:我没打算杀他。顺着你的意思来,只是想让你瞧瞧什么叫做真正的一举两得。

他言外之意很明显,心魔伴他而生了数百年,又岂会不明白?

少年只想吓一吓皇帝,就当对他多生疑虑的回报。可他的确是要杀人的,只是对象变成了心魔——如果它也能算人的话。

心魔觉得少年不过痴心妄想,不以为意地笑道:「我由你而生,饲食你的欲望而长,你我本是一体,你要如何杀我?」

彦卿微微笑了一下,掌心轻撑,一张透着隐隐祥光的纸符便轻飘飘地浮在手上。诚然,他只会拔剑,只会杀人,可……将军将他从无尽苦海中解救出来,护着他平安无忧地长大,他从此便不再是一个人。

护着他的又岂止将军。

符太卜刻苦钻研了九九八十一天的诛魔仙法,终于派上了用场。

彦卿向来聪明,自然不会觉得符太卜那么说了便真是那个意思,她有意帮自己,却拉不下颜面,便来了这么一出虚张声势。彦卿捧着符纸看了半晌,恍然觉得这和当年那个除魔阵法有几分相似,当下便领悟了符玄的深意。

只是在除去心魔之前,彦卿悄悄照着那符箓的样子临摹了一张,赠予将军。虽不似符玄那般神通,到底还是能起到个保平安的作用。

并非梦中神仙所赠,而是神仙赠予梦中人。

他生了颗不染纤尘的玲珑心脏,却将十成十的剔透心意都用在了一个人身上。

如此便好。少年仰头,月亮恰在此时露出半张脸来,清凌凌的辉光洒进他眼中,衬得那双眸子格外明亮。

在心魔彻底消散的那一刻,彦卿对着自己说:我并非为谁而生,却明白自己手中长剑为谁而握,知晓自己的心思因谁而动,不需要旁的来指手画脚。别人怎么说我不在乎,至于将军是何态度,我要亲口问,听他亲口说。

 

乌篷船悠悠地晃,眼见得将军又要阖上眼睛,彦卿心思一转,估摸着时间也大抵差不多了,便学着将军的模样撑着脸颊,眼巴巴地瞧他。

景元被这眼神瞧得有些无奈,低声问道:“想说什么?”

每当有什么想问的、想求的、想要的,少年便会这般张着亮晶晶的眸子望他。

彦卿咬了咬嘴唇,神色既坦率又惶然:“假使……我是说假使。将军,我若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错事,您会原谅我吗,还会像如今这般宠着我、护着我吗?”

这个问题他曾在心底问过自己千百遍,随后偷偷模拟将军的反应。他夜半难眠时想,醒来也想,望着将军时想,趴在将军肩头时也想。将军或许会蹙着眉责备他,或许会笑着说不在意,又或许会敲敲他的脑袋叫他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可无论拟过多少遍,都不是将军亲口所言。日夜似水而逝,朝暮不过须臾,恍然间,他能再贪恋的这些日子也要走到尽头。临别之际,他有太多话想说,吞吞吐吐绕过喉间三四遍,终究被咽回肚里。

这些都不是他最想说的。

他想起自己被魔族困住时,将军朝自己伸来的手,他说,别怕,有我呢;他想起自己做了噩梦时,将军抚过自己眼角的手,他说,别哭,我陪着你;他还想起很多很多,和将军比试的时候,跟在将军身后的时候,用眼神描摹眉眼的时候……他把心思藏在字里行间,回首却撞见那双眼,看着自己,温柔且珍重。

无论何时,将军望向自己的总是一双包含笑意的眼。

那么他便不再畏惧。

 

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虽然不明白少年为何突然要提这么个问题,景元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假设了一番:“有多大逆不道?”

“……瞒了谎,坏了事,甚至……杀了人。”彦卿顿了片刻才说,像在等判决。

景元并未立刻回答,反而问道:“我倒是想不明白,你为何会做这种事?”

他眼中的少年,向来是光明磊落、一身意气的。他会在遇见不公时毫不犹豫地拔出剑,也会在自己觉得不对时直言不讳地指出。即便说着此般撼人之言,也是光风霁月、一身坦然的。

在他眼中,少年从没有哪里不好,硬要说的话,就是总要藏几句话在心底。

彦卿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说:“因为喜欢一个人,所以生了许多痴心妄想;又因为生了那些痴心妄想,便不想让人抢走那个人。”

由爱生忧,由爱生怖,又因着这些忧与惧,无时无刻不在惶惶然。那份经年累月的感情一直压在心头,像颗沉甸甸的石头般压得他喘不过气,终于在此时放下。

不管论是什么样的答案,他都能坦然接受,大不了便像上辈子一样躲起来,一个人缩在浮云小榭,将军眼不见心便不烦。

只是……自己恐怕还是忍不住偷偷看。

他正想着,忽然感觉用景元用手弹了弹他的额头。

“若是如此,我只会怨自己为何不能早点遇见你,把过去那些苦难都帮你挡了,算算我究竟错过了多少时光,再加倍地宠你、护你,把这些都补给你。你若能活到一百岁,我便护你百岁无忧。”

景元望着少年的眼,抬手拭掉他眼眶里溢出来的泪珠,语调认真:“彦卿,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只管活成自己钦羡的模样,其他的,不用听也不用管,我护着你。”

将军看着自己,眼中温柔,还有很多自己读不懂的情绪。彦卿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言为定……将军要一直、一直护着我。这样,彦卿此生便再也没有遗憾了。”

他顿了顿,拾起长剑横在自己颈前,乌篷船的帷帘挂在一侧,身后是纷纷扬扬的江南烟雨。

“有将军这番话,彦卿便是再为您死一回又何妨?”

同样的举止,他如今要做第二遍。只是,上回他满心满意都是惶恐,只想求得将军原谅,心有遗憾而报恨而终。

这一回,他想的是:彦卿便先走一步,将军,等您回家。

那些一直没能说出口的话,被藏起来的心意,就等着您回来慢慢讲。

——余下的时间还有很长。

 

 

 

 

尾声

 

 

彦卿又画好一张平安符,捏在手心端详了片刻,便将它折成纸鹤的模样,同之前叠好的堆在一起。他还画心思数了数平安符的个数,不多不少,正好九百九十九只。

回到九重天后,他求着符太卜学了平安符的画法,终于也能发挥出七七八八的神通。他在浮云小榭数着日子过,每叠了一只便是等了将军一日。将军说要护他百岁无忧,那他便以自己的一点心意祈愿将军平平安安。

彦卿离开后,景元还需完成他的谋逆大业,再过完他登上帝位的余下几十年,直到闭目阖眼,这劫才算是真的历完了。

等待的日子也不算太无聊,彦卿日日不忘精进剑法,只等着将军回来同他讨教。闲暇时他也会去太卜司帮帮忙,或是听青雀讲讲九重天上哪位神仙又下界历了什么劫。

他一直在等待,若九重天上有晨昏与四季,那便同诗中所言一般,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直到某日,栗发翠眸的少女推开浮云小榭的朱红小门,张口说道:“我方才瞅见符太卜从西南边出来了,一脸吃了瘪的样子,可嘴角笑意又掩不住——”

她还没说完,少年已像阵风跑了出去。

“彦卿!彦卿?哎呀,跑得也太快了——”

没人看见的地方,她悄悄勾起唇角。有句话说得好——工作不如摸鱼,摸鱼不如当月老。

 

罗浮。这是百年后,他第一回踏入这里。

轻轻推开屋门,便见到朝思暮想的人靠坐在案前,撑着脸半阖着眼,一如数百年前的模样。望见立在门边踌躇不安的少年,银发金眸的男人微微抬眼,眸底满是笑意,开口时却颠倒过一番是非黑白:“……等你许久,太慢了。”

少年却没有心思辩驳,只是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快步迎了上去。

“将军,彦卿……很想很想您。”

 

 

-终-

 


 

非常感谢有人能看到这里!

第一次写景彦就换了架空paro还写了这么长(写完看字数统计自己都惊呆了.jpg),超级惶恐,但还是硬着头皮写完了,再硬着头皮发出来。开始构思时它并不是这么个故事,也没有这么长,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删删改改总算是写完了,大松一口气。

因为是架空paro,很害怕一些剧情上的漏洞以及人物ooc,如果有的话请指出但是原谅我……我会再努力的。

再次感谢看完全文还愿意看我废话的人,如果您有什么感想建议或是废话(什么都行)都请不要客气地在评论区告诉我吧,真的非常非常感谢orz

废话完了,我遁地溜走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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